宾阳风物二题

2017-03-23 14:14:46   来源:作者:蔡呈书    阅读:    参与评论:0A+A-

永远的功名石

 

2005年,蔡村开发蔡氏书香古宅旅游景区。村上老人提醒,老祖公蔡凌霄当年考中举人,刻有一对功名石,文革“破四旧”时用来架桥了,现在该把它搬回来了,这是祖上考取功名的物证,也是珍贵的文物。

众人大喜。那条青石桥,大家出入田野,天天踏过,都以为是普通的条石,却不知是祖上的宝物。众人齐心协力,小心挖开,把这古老的条石翻了个身。埋在里面的文字见了天日:“道光二十九年己酉科”。没错,这确实是祖公的功名石。再往下翻,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块石了。原本一对功名石,另一块去哪里了呢?

功名石,完整的是两块石条。两块石条相对而立,夹住一根旗杆,用来树起一面旗帜。据老人们说,我们祖公的功名石,原先是立在蔡氏书院左前方的“高地凸”上(现旅游景区售票亭前面),这里是村上当年的至高点。这个至高点上,曾经飘扬着一面猎猎作响的村旗,飘扬着家族的荣耀。

古辣虞李蔡陈村,是一块风水宝地,地灵人杰。古辣《义丛墓铭序》碑刻:“陈虞李蔡等诸姓聚族傍市而居,各以姓名村,实则连合为一村,故较邻近诸村为最大,而仕之读书取科第游庠序者,亦为一方称首。”可见当年读书进仕之风。

早在明代,虞村的虞韶在成化四年(1468年)戊子科的考试中即考取了举人,开了一代风气。到了清代,又有虞煟、虞朝梧读书取仕。虞煟任过永淳县教谕(掌管文教的官员),后到四川任知县;虞朝梧也跟着虞煟到四川做了官。后来告老还乡,归家授徒十余载,进一步推动了村里的读书风气并为虞李蔡村培养了不少人才。

相距蔡氏古院约三百米的李家府第,也早有人考取了功名。这个考取功名的子弟名叫李登瀛。清朝道光元年(1821年)参加乡试获第五名举人,道光十五年(1835年)参加会试,以第二百六十一名的成绩进入殿试,以二甲赐“进士出身”。历任甘肃镇源县知县、甘肃泾州知州、陕西白河县和城固县知县。可惜的是,李登瀛当年的功名石早已不知去向,但他身后留下了一座进士第,进士第的门上悬挂有一方匾,匾上刻着“进士”两个傲人的大字。

相邻的大陈村也功名卓著。据传,宾阳在明朝只有三名文科“进士”,陈氏宗族的陈谨便列其中之一;清代宾阳有文科举人36人,其中陈氏宗族就占5人。现在,陈氏宗堂前的小广场村人就称之为“竖杆坪”,竖杆坪上现在还立着两对功名石。

立有功名石的还有邻村的树德堂。“树德堂”是古辣平南村赖氏的祖屋。其祖公赖干臣清光绪廿七年(1901年)参加广西乡试以第九十六名中举,他曾任过宾阳书院山长,为宾阳早期的教育事业作出过积极的贡献。其门楼还悬挂着“文魁”的牌匾。牌匾两旁落款为:“钦命广西大主考李伍为庚子恩科辛丑正科乡试中式第九十六名举人赖干臣立”。

这些功名石为长方形条状,高约130公分,宽约40公分,厚度约20公分。上面凿有两个孔,用来穿过两根木条以固定旗杆。上一个孔为方形,下面的为圆形。上方下圆是取何意,我不得而知。

但我知道,这些功名石,来之不易,是用深厚的文化积淀夯实而成的。

在我的家族中,“箴言二字惟勤惟俭,正路两条曰读曰耕”“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这两副对联长期悬挂在向明门和书院的大门上,成为家训。我七岁那年,母亲就时常对我念叨:“七岁读书八岁乖,爷娘送子学堂来。棍棒打出聪明仔,谁溢(溢:过分宠爱)谁儿莫送来。”这是村上一首深入人心的民谣,老幼耳熟能详。而母亲的反复念叨,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急切地要把我弄进学堂,让我也成为一个聪明仔。入学季,父亲迫不及待地准备了一条大大的红鲤鱼,放到水缸里养着。到开学前的一天,他便细心地将鲤鱼烹好,放上葱蒜,炒了莲藕和大肠,很严肃地对我说,明天你要碰朦了,吃这些东西,读书就会聪明了。

我们这地方,孩子初到学堂叫“碰朦”。到我这一代,由于“破四旧、立四新”,“碰朦”的礼节大大简化了。父亲就只弄了个“鲤鱼宴”而已。文革前,“碰朦”是要完成一系列礼节的。第一道程序,是去书院拜圣人公。书院的正堂里供奉着圣人的雕像。拜圣人公必须在天未亮时早早地去,以免路上遇见凡人,沾上俗气。完后回到自家族堂拜祖宗,待天亮时再由父母送上鲤鱼、莲藕、猪大肠、葱蒜食用后方可上学。在学堂,那句“棍棒打出聪明仔”的祖训,会不打折扣地施行。在蔡氏书院里,有一个遗址叫“受戒处”,这就是当年弟子们享受戒尺打掌的地方。当年,对学习不认真的学生体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家长也会理解和支持。你读书懈怠,完不成当天学业,好,伸出手掌来,先生毫不客气地戒尺侍奉!还不够,特别顽皮的学生,放学时先生会拿起毛笔,饱蘸朱丹,往你的两个眼眶一圈,一副大红眼镜即刻架上你的脸。你必须戴着这副大红“眼镜”回家见爹娘,再回学堂的时候,先生才帮你擦掉。不知是谁发明这一招,实在是够损的!但那个年代,被这般摧残的弟子,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心理障碍,因之,“棍棒打出聪明仔”的祖训,反复地被教书先生当教条来践行着。

我没法考证我家的举人公蔡凌霄吃过多少戒尺,是否被先生架上过大红眼镜。但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聪明仔。他在广东做过四个县的知县,那些县史都记下了他的功绩。

旧《永淳县志》记载:“蔡凌霄,字伯高,一字相皋,古辣蔡村人。性敏好学,洽闻强记,以清道光己酉领乡荐第四人,同治辛未大挑一等,签分广东试用知事。”清道光己酉年(公元1849年),蔡凌霄参加乡试(省级科举考试)中第四名举人。考中举人,即可官袍加身。但由于遇上战乱,蔡凌霄未能马上得到委任,直到同治辛未年(1871年),时隔22年,蔡凌霄才得以在“大挑”的面试中获一等奖,签分广东任职。蔡凌霄在澄海任知县时,有商民郭十三、肖老七等人,私填汕头海边地卖给德国公司,价值约百万。德人千方百计以重金贿赂凌霄以求得税契,凌霄严辞拒绝,并亲赴汕头缉拿郭十三等人,治以擅卖华地之罪。郭、肖二人闻风逃入德人领事馆,以逃避惩罚。蔡凌霄为维护华夏领土完整,执行朝廷章法,进到领事馆与领事交涉,强逼领事交出郭肖二人。领事无奈,只得交人。调任揭阳知县,在院试时,他大力整饬考试纪律,剔除考官舞弊作风,选拔优秀人才,并敦促各书院山长(校长)认真培育人才,振兴当地文化教育事业。在揭阳,曾有一位任过福建巡抚的官员,告老还乡,其子弟满门,家族显赫,却有案牵连,地方官不肯提质,不敢判决。凌霄刚正不阿,不避权贵,秉公执法,将犯罪之徒缉拿归案……可贵的是,蔡凌霄卓有政声,为州府官员器重,正欲提拔重用时,他却称病告退,回归故里。退居家里十年,购书2000余册,亲自披阅圈点,供蔡家子弟习读。

蔡凌霄是蔡氏书香家族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他又为这个耕读人家树起了一杆文化的坐标。他的身后,留下了供后人景仰的两块功名石。令人遗憾的是,那彪炳后世的功名石,长时间被埋作石桥,供千人跨,万人踏,而其中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不翼而飞。

2015年高考过后,我在教育局的同事文君告诉我,在某某村发现刻有你家祖公蔡凌霄名字的一块条石。我心里猛地一惊:遗失的功名石!

一个星期天,我同村上的两个兄弟赶到某某村,到文君所说的这个村的池塘边去寻找那块功名石。结果,我们什么都没见。等到塘边的那家女主人回来,我们问她,这里是不是曾放着一块石头。她说有,原来放在这个水口架桥,后来硬化道路,把这块石翻了起来,结果发现石头上刻着字,这可能是个宝贝,我们就把它收到屋里了。在一间小房子里,我们终于见到了这块石,石上镌刻的文字清晰可见:“中式第四名举人蔡凌霄立”。可惜的是,石已断成两截。

我们对这家女主人说,这石头刻有我们家祖公的名字,原本就是我们家的,这块石要物归原主。女主人说,不行!你们想要,得等孩子他爸回来做主。我们立即省悟了,这块石不破点费是万万不能弄回去了。于是我们开口说,给你五百块钱吧,算是付给你们的保管费。女主人说不行。那要多少?我们叫她开个价。她说要等孩子他爸回来做主。我们说,那你打个电话跟他商量一下吧。她却吱吱吾吾的。我们只得一路提价,最后以一千五百元成交。

断成两截的石条运回蔡氏古院,用现代技术使之粘合,两块失散多年的功名石终于破镜重圆。

不久前,我到新桥镇石砍村喝喜酒,在村边,我惊喜地发现,这里竟然也有一对功名石。我从该村的族老口中了解到,这是该村阮氏家族的祖物。他们的祖公阮天寿于清朝嘉庆年间考取了进士。我问,阮天寿考取进士后当了什么官,族老回答说不知道。问了旁边的人,个个也都说不知道。族老说,我们还保存了当年的进士匾。我大喜,叫他们带我去看看。这是一块十分珍贵的牌匾,两百多年的风蚀已显得老朽,但“岁进士” 三个遒劲的大字清晰可见,左边有小字标注:“钦命礼部郎中兼翰林院编修提督广西学院加三级纪录十次钱楷为”。

能完整保存这块匾至二百多年,可见村民对功名的珍重。在他们看来,当什么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家出了个响当当的读书人!一个有“进士出身”的大学问家!这是永远值得他们所自豪的。可惜的是,阮氏原先的功名石早些年不慎被农用车撞碎。之后,他们精心地制作了仿制品,重新立在村边,彰显着祖先的荣耀。他们在小心地守护着祖宗留下的精神家园。这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实属难能可贵。

有功名石的村庄是古老的村庄,是传统文化积淀深厚的村庄。我想,那些立起的功名石,将是不朽的。它不仅是一个家族荣耀的信物,更是村民重拾文化自信的无声的宣言。

 

远去的石林

 

先前,宾阳县古辣镇有两处黑压压的石林。一处是稔竹火车站西面的黑石关,一处是古济村东面的石窟。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这两个去处是极其怕人的地方。

一是因为这两处石林,怪石嶙峋,样子吓人,走进里面,犹如走入迷宫,很难辨清方向,弄不好,会找不到出口;同时,石林的周围,是整个古辣地区的坟场,更衬托出石林的阴森。二是传说这两处地方,在旧时代是匪盗藏身的地方,常有强人出没。在石窟,有两口深潭,小的一口叫鸡笠凌,言其像鸡笠般大小,大的一口就叫大凌。我们这地方,管深潭叫“凌”。这两个“凌”,有多深,没人知道。传说曾经有人连接十八根牛绳,拴着一块石头往潭下吊,没能吊到底。更有耸人听闻的传说是,某些村庄在封建时代惩罚那些坏了村风的“扒灰货”,把人连同大石头一起装进猪笼里,然后投进这两个凌中淹死。过去,大人吓唬小孩,就说,你不听话,就把你扔到鸡笠凌去!小孩立马不敢作声。可见这个地方的恐怖程度。因为这些原因,儿时的我们,非有大人带领,是不敢轻易靠近这两处石林的。

这两处石林,给古辣带来最大的实惠是,为打制石器和烧制石灰提供丰富的原材料。因这石林,造就了一批能工巧匠,他们靠打石谋生,养家糊口。

现在,你走进古辣蔡氏书香古院,纯手工打制的石器还随处可见。古院门前,是村民逢年过节必拜的社坛。蔡村风俗,过节先拜天地,再拜社坛,三拜圣人公(孔子),后拜祖宗。拜社坛就是拜农神,祈求每年五谷丰登。社坛里立着农神后稷夫妻的青石雕像。这些雕像,可见证当年石匠的手艺。古辣的社坛,不像县城地区设置瓦盖,石像是露天安放的。这里有传说。相传古时有人不珍惜粮食,吃饭时饭粒散满地上,后稷上奏玉帝,派昴日星君命属下的鸡下凡啄饭,捡拾人间浪费的粮食。昴日星君恐鸡被人宰食,不允。后稷立誓保证,日后鸡如被人宰食,甘愿无瓦遮体受雨淋。后来人果贪美食而杀鸡,后稷即遭责罚,所有社坛上盖全被风吹走。依据这个传说,在社坛里,后稷夫妻石像就露天立着。我们村社坛里供奉的后稷夫妻石像,雕出的表情就有点傻得可爱。

古院大门的门槛、门楣、门柱、门礅,无一不是青石做成的;天井、排水沟盖板、小巷走道也是用青石板铺就;传统风水学认为,山管人丁水管财,所以古院里的排水口,用的是金钱状地漏。这个金钱地漏,也是青石板凿成的。更有脱粒稻谷用的石碾,家常用的石磨、石臼,喂猪用的石潲槽,练功石,拴马石,功名石,碑刻石,等等,琳琅满目,不可胜数。

过去,古辣古济、刘村、三文、三等各村都有许多手艺出色的石匠,打造出许多精美的石器。至今,石磨、石碾、石臼(俗称对坎)、石潲槽、石门礅、石门槛、石门楣等等石器在古辣各个村庄还有大量存留。

我家邻居蔡求荣就是一个石匠。儿时的我,就目睹过他怎样把一块大石头出神入化地打造成一件石器的。在当地,他只能算一个三流的石匠。他只做一些石潲槽、石门槛、席床基座等这类较粗糙的石器,没见过他制造石磨这类的复杂器具。但当时我就很欣赏他的手艺了,经常出神地看他左手握钢钎,右手拿铁锤,铁锤打钎,叮当作响,火星伴碎石飞花乱溅。当他做成一件石器的时候,他的一堆孩子便会欢呼雀跃。因为,他卖出一件石器的时候,便会买一堆发糕或粟禾糍这类令村上孩子十分稀罕的食物回来赏赐他的孩子,逗得邻居的孩子直流口水。

最能体现古辣石匠工艺水平的当数石拱桥。当年,古辣四周有很多座石拱桥。建筑石拱桥所用的多为大块石料,接缝完全不用灰浆,并且那些用在拱形上的大块石料呈斧头形,每一块大小、斜度、弧度各不相同,事先需经精密计算。可以说,一座石拱桥,涉及工程力学、工艺美术等多个领域,其技术难度不亚于现在设计建造的高楼大厦。当年,每一块大大小小的石料都是人工一锤一凿地敲打出来的,可想而知,建造一座石拱桥需要多少智慧和力量!

关于古辣的石拱桥和工艺精湛的青石古戏台,其中所蕴含的古辣的石文化,我在《古辣圩说“古”》(《昆仑文苑》2015年第3期刊载)这篇文里有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述。

但可惜的是,古辣特有的石文化,随着古辣石林的消亡,也已成为远去的风景。

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富裕起来的农民家家户户建新房。那时,建房普遍用石头做基脚,钢筋混凝土楼房需要大量石材。于是,古辣的石林被疯狂的开采。每天,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原先黑压压的石林不几年就被夷为平地,还不够,深埋地下的岩石也被炸翻了天。现在,站在石林的遗址上,看到的,是一个个十几甚至几十米深的深坑,满目疮痍。

我村上的石匠蔡求荣已经作古。他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承传他的手艺。因为,这个年代已无石可采;即使有石可采,那种过时的石器早已失去了市场。

我想,如果古辣的石林还在,多好!那嶙峋的怪石,在今天看来具有何等的观赏价值!游客穿行在那迷宫般的石林中间,面对乱石穿空而找不到出路,这种梦幻般的旅游是何等的刺激!再挖掘出那些说不完道不尽的石文化,这两个石林定会成为一个很有味道的风景名胜区,肯定会为今天县里打造的“宾阳漫城”增色不少。

已经没有如果。

俱往矣,古辣的石林;俱往矣,古辣的石匠;俱往矣,古辣的石文化。

 

           (作者单位:宾阳县教育局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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