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
除了父母，我和哥哥最亲。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除了依附在血缘的关系上，它更是一种心灵上的距离，这距离很近很近，它时常在告诉我不负兄长、不忘亲恩！
哥哥大我两岁，在兄妹四人当中，他身高最矮，他的矮是被扁担“压”出来的，这扁担是来自整个家庭的压力！
1996年父亲去世那年，哥哥才13岁，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几天便逢哥哥初考。只记得那个时候的哥哥很瘦很小，只有1.3米的个，还是个毛孩子。直到哥哥上了初中之后，我才感觉到他长大了，哥哥的长大似乎是瞬间的，因为他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父亲去世后的那几年是家里最艰难的几年，四个孩子都在读书，只有母亲一人干活找钱，哥哥也因此过早地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我的童年时代是苦的，就像是那炙热的太阳烤焦的一只红薯，因过度的贫困而失去原味。在那些养蚕的季节里，种桑养蚕摘桑叶就成了我每天必修的任务，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都要去桑田摘上一袋子桑叶才得回家，若是周末假期就要早上摘一袋、下午摘一袋。那种境况那种压力，摘桑叶成了我最厌烦的事情，特别是遇到下雨的天气，摘回来的桑叶还要放到地板上晾干或者拿电风扇吹干才行，整个过程还需要不停地翻动。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摘一袋（四十斤左右）桑叶是很艰难的事情，桑蚕食量很大的时候，每一袋桑叶都必须塞得严严实实才能回家，因此每摘一袋桑叶都会耗掉我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通常都会摘到太阳猛烈的中午才能回家，我也因此中暑过好几次。哥哥摘桑叶速度很快，到现在我也想不出什么原因，每次他摘得袋子满满的时候，我才摘半袋子，无论我是如何拼命，就是跟不上他。哥哥见我落后他很多，便得意起来，安然地躺在桑地里闭目养神，美其名曰“等你们”。我和弟弟时常郁闷，凭什么他睡觉摘的桑叶却那么多，因此就经常趁着他闭眼的时候去偷他的袋子里的桑叶。每次都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把他袋子里的桑叶抓出来塞到自己的袋子里，祈祷着袋子快点满起来好回家“交差”。不知道他是假睡还是真睡，他每次他醒来时都故作不知道，继续摘着桑叶，有时候发现自己袋子里的桑叶明显少了，也是一副不愠不恼的样子问道：“是不是你们偷了我的桑叶啊？”我们当然是一笑而过。还有，小时候家里经常养鹅，而且那些鹅像是没长脑袋一样，经常丢失，每每到了晚上，时不时又会发现少了一两只鹅不归队，母亲便发动我们兄妹四人分头去找鹅，把村里、田野整个找遍，奇怪的是，每次那些丢失的鹅都是被哥哥找回来的。所以小的时候，有什么做不了的事，我都是缠着他去做。
都说长兄为父，这句话一点不假，在哥哥身上得到了很好印证！上初中后，哥哥就成了家里的劳动主力，个子仍然比同龄人矮，可是他却比同龄人辛苦上好几十倍。每逢周末，他都要用自行车拉稻谷到街上碾，回来之后又要拉上几车的粪到桑田里，收割季节，他要把一袋一袋的稻谷背到楼顶，那小小的身躯，那大包大包的稻谷，就是这样把他压矮了！记得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我和母亲刚去种红薯回家，家里便来了个人，是一位阿婆，也是亲戚，是来讨要父亲医病时欠下的那两千块钱，阿婆说明来意之后便走了，说让母亲跟邻居先借钱还她，并许下说过几天来拿钱。那一刻，我又一次看到到了母亲的脆弱，老人走后，母亲一直流泪，趴在床上喊着父亲的名字，给我一种酥软软的感觉。母亲一直哭，一直哭，无论我和哥哥如何安慰她，她就是不停下来，眼泪像开了坝的洪水，毫无阻拦地往下掉，可惜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丝毫都不能。听着母亲的哭声，我能感觉到这两千块钱可以把母亲逼上了绝路。结果是哥哥想到了主意，他告诉母亲他有了方法，他跟母亲说把家里那两头猪卖了也许就基本够还钱了，母亲听了停止了哭泣，感觉这个办法可行。可是猪还太小，没有到出栏的时候，是没有老板愿意来买的。哥哥又出了主意，说他愿意去找找父亲生前那些朋友帮忙，结果第二天哥哥真的如愿以偿地卖掉了那两头猪，还清了那两千块钱。每次忆起这件事来，母亲脸上就会挂满笑容说道：“这辈子舍不得改嫁、舍不得死，都是因为有我这个儿子和女儿！他们会在困难的时候给我出主意！”
“这个家好在有我的大儿子和女儿，如果没有这两个那么懂事的孩子，估计我很难活下去！”这是母亲常说的话。旧时听到这句话，常常觉得心酸，如今想来，甚是安慰。哥哥过早地成熟，过早地走入社会，都是迫于家庭的困窘。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兄妹几个能走到今天，全部是踩着他的脊梁背走过来的。我上初中那年，哥哥初二，被迫辍学，为了省钱，他把饭盒、勺子、学习用具全部给了我。他没有像别的同龄人一样呆在家里游玩，他清楚地知道贫穷和压力让他耽搁不起。辍学回来后，哥哥个子仍然不高，母亲请求隔壁家六叔带他到镇上跟着做生意，见见世面。哥哥没有半句推脱，乖乖地服从了母亲的安排。记得哥哥刚出去那年，就因为一次拉货过重而连人带货一起摔倒到了江边，差点丧命，那一次母亲哭得很伤心，叫人去把他救了回来。哥哥很争气，也很勤劳，从来没有怨言，无论多么困难他都一一撑了下来。他说哪怕出去做工一天就得个几块钱够晚上买菜他也要出去做。就那样，哥哥扶持着我们三个继续读书，一直支撑着我读完大专。而我在中专那几年，身体一直很虚弱，边读书边吃药，哥哥很是担心我，生怕我营养跟不上，每到周末回家，哥哥总是买回很多的肉类给我补身体。初三那年，哥哥替母亲参加了我的家长会，尤其记得他在我的书桌上留下的那几行字：“妹，继续努力，哥哥支持你！”记得中考那年，就在临近中考的前几个月，他每个周末都要买回一个猪脑给我补脑，生怕我神经衰弱。那个时候的农村，很多父母尚健在的家庭，都因为子女多而上不起学，有许多人因为贫困而辍了学，而我是何等的幸运！有着哥哥的支撑，我顺利完成了学业。
刚毕业那年，我去了乡镇卫生院上班，那里距离家里也有几十公里，我第一次独立出来工作，真是无所适从。记得那天姑姑把我送到医院就回去了，医院冷冷清清的，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锅、碗、瓢、盘、灶也没有准备，我感到茫然，就流着眼泪给哥哥打了电话，不到两个小时功夫，哥哥便骑着摩托车给我送来了一大堆东西，锅碗瓢盘灶煤气全部带来了，而且都是新买的。哥哥顾不上喝口水就马不停蹄地帮我装好煤气和灶台，并嘱咐我以后要学会自己煮吃，学会照顾好自己，接着就骑着摩托车匆匆去做工了。那一幕，让我铭记于心、永生难忘！
哥哥不但有一付好脾气，还有一付好心肠、一付感恩的孝心！哥哥对修理方面很有灵性，都是自学成才，谁家的车坏了，谁家的电视短路了，谁家的电表烧了，村里人都喜欢找他帮忙，村上人都说哥哥是我父亲当年的翻版。在对待母亲上，哥哥很有他的一套，凭着他的孝心把母亲照顾得很熨贴。我的母亲有些倔强，有时候我们难免跟她顶上两句，哥哥总是说：“她是老人，别跟她计较什么。”有一次母亲因为跟弟媳顶了几句，打电话跟我诉苦，我因为说了她几句，她就哭了，还生气挂了电话，等我再打过去，她就是不肯再接。我知道她生我气了，弄得我一时没有办法，只好给哥哥打去电话，让哥哥帮忙安慰母亲，哥哥说：“你们呀，跟老人计较什么呢？她容易吗？人老了，难免啰嗦点，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她说她的，你听你的，别直面跟她碰撞，这样容易伤她的心！”听完哥哥一番话，我能说什么呢，羞愧得直点头！虽然我比哥哥读的书多，但是在面对生活的各个方面，我还是个盲者。这方面，我一直学着哥哥，学着感恩，学着孝敬老人。
我很庆幸自己有这么一个好哥哥，我是幸运的，这种幸运不止来自亲情，更多的是来自心灵上给我的支助！所以，我常常告诉自己：今后我要好好回报他，不负兄长、不忘亲恩！当哥哥伸出一只手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伸出第二只手，拉他一把！
菊花黄
冬季，池塘边，菊花黄。
当我还是个野丫头的时候，每天上学的路上都会经过一片池塘旁边的泥洼地，那里生长着一小片菊花。菊花不算很多，呈短“7”字形环绕池塘。因无人打理，我们管它叫做野菊花。
野菊花在每年的秋冬开得特别的鲜、特别的黄，那种鲜，给人一股顽强的气息，透着生气；那种黄，是一股金灿灿的黄。菊花在冬季的冷风中摇摆着它偌大的脸庞，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黄色花蕊，显得特别的美丽迷人。菊花的矶竿细而高，犹如身材苗条的女人，在风里摇曳。
她，一个长相卑微的女孩，她的五官很细，只是没有一处长在正确的位置上。她细眼睛，细鼻子，细脸蛋，一只眼睛明显是长错了地，打出生那时起便在她的小脸上移了位，另一只眼睛看起来显然要比这只眼睛大许多。这只小眼珠子中间印着一个很明显的白点，整整占据了大半个眼球。人体的黄金分割用在她身上，只能说是对她的讽刺；她瘦瘦的胳膊，细细的身段，脸上有一股黄，大家都叫她“细闷闷”。
她是自卑的，那种自卑发自内心很深的地方，让她与生俱来就选择了低头。极少抬头的她，故意留着长长的刘海挡住她的小眼睛以及那张卑微的脸。
她很少跟同龄的人玩，同龄人亦排斥她。她却很喜欢和我们这些比她小上几岁的伙伴玩。她在孩子的世界里，做了一回“王”，做了我们的大姐。唯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会露出笑容。每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我们都会另外从家里拿一份给她。
每年冬季，她便带领我们来到池塘边，采摘那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菊花。野菊花好美，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向阳一面的菊花开得特别的艳，香味极浓。
每次我们怀里都拽满了菊花才肯离去，奔回她的房间。细闷闷的房间很小，只有几平米的地，而且还是跟她家的牛房相邻，中间只隔了一堵墙。我们从家里找来所有的瓶瓶罐罐，她便开始教我整理那些瓶瓶罐罐，教我们做手工。我们把剪出来的手工用粉笔涂上不同的颜色，并用香糊把它们贴在瓶子的外围上。我们把废纸剪成了窗花，把瓶盖串成了铃铛，把啤酒瓶摇身变成了美丽的花瓶。我们把窗花贴在窗口上，把铃铛挂在床头的蚊帐上，把釆回的菊花插在花瓶里。瓶子插不下的时候，我们就把剩余的野菊花用绳子系在枕头边、床栏上，用胶布把它们贴在窗口上，小小的房间一下子变得美丽起来。接下来，她开始给我们每个人打扮，给我们扎头发，每个人的发型都不一样，她在我们的头发上插上一小朵野菊花。我们开始把她的衣柜翻得乱七八糟，拼命地寻找那些与我们年龄不相称的衣服(她姐姐成年的衣服)和高跟鞋来穿上，直到把自己弄得像个公主，或者成熟的青年姐，那小小的镜子被我们抢着照了千万遍，那小屋里充满了我们欢乐的笑声……
细闷闷很勤快，经常帮家里洗衣服和挑水，她能帮家里做许多家务活。也是那时起，她教会我做很多的事：扎头发、洗衣服、玩扑克牌、挑水、种菜、浇花，当我把菜园里的菜浇得水水嫩嫩的时候，总是为迎来父母亲的表扬而无比自豪。在我们面前，她是自信的。她微笑的时候，我能看到她那双不协调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那双小眼睛告诉我，她也是快乐的。
釆回来的野菊花，每每到了第二天，它的叶子就开始变黄和枯萎了。那片片花瓣出现了下垂和折叠，带着一股萎靡气息。到了第三天，菊花的香气淡了，透着淤泥般的水气，整朵花变得更黄了，那种黄失去了鲜艳艳的色彩，也不再是金灿灿和鲜艳艳的颜色，而是变成了一股沉积后暗沉的黄色，是一种焦黄，没有生机，类似于身体的萎靡，预示着凋亡的来临。
我上初中那年，细闷闷已经去了外地打工。偶尔见到的她，仍然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细细的眼睛，低矮的身段，平平的胸，脸上始终是一副蜡黄，还是像极了那株没有养分的菊花。那年冬季，听说她嫁到了外地，嫁给了一个老她二十多岁的男人，还生了一个女儿，听说她的男人对她并不好，时常打她，男人嫌弃她没发育好，时常把她的胸部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她试着逃离过，可是没有等她走出村里，又被揪了回去。后来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又是一年冬季，菊花黄了。我梦见细闷闷回到了村子，变得漂亮了一些，还带着她的女儿，我们一起来到池塘边采野菊花。等我醒来，听到窗外的人说她死了，说她是去池塘边洗衣服然后掉进了池塘里死掉了，留下那个只有一岁并且长得营养不良的女儿。我不敢相信，因为细闷闷明明会游泳的，怎么会掉进池塘就死了呢？我追问村里的人，她们只是摇头沉默。傍晚，我一个人来到池塘边，采下野菊花，做成花环，点上蜡烛，附上写有她名字的纸条，让花环游向池塘中央，告诉她，菊花黄了……
今年冬季，回家的时候我再次路过那片池塘，菊花早已经不在了，那片野生的菊花地被做成了房子。
我走到池塘边，想起了细闷闷，想起了与细闷闷相处的那些日子，我不禁泪流满面……
（作者地址：南宁市人民医院妇产科总院 莫小美 ）
